〇一
大凡人無才,則心思不出;無膽,則筆墨畏縮;無識,則不能取舍;無力,則不能自成一家。而且謂古人可罔,世人可欺,稱格稱律,推求字句,動以法度緊嚴,扳駁銖兩。內既無具,援一古人為門戶,藉以壓倒眾口,究之何嘗見古人之真面目,而辨其詩之源流本末、正變盛衰之相因哉!更有竊其腐餘,高自論說,互相祖述,此真詩運之厄!故竊不揣,謹以數千年詩之正變盛衰之所以然,略為發明,以俟古人之復起,更列數端於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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〇二
或問於余曰:『詩可學而能乎?』曰:『可。』曰:『多讀古人之詩而求工於詩而傳焉,可乎?』曰:『否。』曰:『詩既可學而能,而又謂讀古人之詩以求工為未可,竊惑焉。其義安在?』
余應之曰:詩之可學而能者,盡天下之人皆能讀古人之詩而能詩,今天下之稱詩者是也;而求詩之工而可傳者,則不在是。何則?大凡天資人力,次序先後,雖有生學困知之不同,而欲其詩之工而可傳,則非就詩以求詩者也。我今與子以詩言詩,子固未能知也;不若借事物以譬之,而可曉然矣。
今有人焉,擁數萬金而謀起一大宅,門堂樓廡,將無一不極輪奐之美。是宅也,必非憑空結撰,如海上之蜃,如三山之雲氣。以為樓台,將必有所託基焉。而其基必不於荒江、窮壑、負郭、僻巷、湫隘、卑濕之地;將必於平直高敞、水可舟檝、陸可車馬者,然後始基而經營之,大廈乃可次第而成。我謂作詩者,亦必先有詩之基焉。詩之基,其人之胸襟是也。有胸襟,然後能載其性情、智慧、聰明、才辨以出,隨遇發生,隨生即盛。
千古詩人推杜甫。其詩隨所遇之人之境,之事之物,無處不發其思君王、憂禍亂、悲時日、念友朋、弔古人、懷遠道,凡歡愉、幽愁、離合、今昔之感,一一觸類而起,因遇得題,因題達情,因情敷句,皆因甫有其胸襟以為基。如星宿之海,萬源從出;如鑽燧之火,無處不發;如肥土沃壤,時雨一過,天矯百物,隨類而興,生意各別,而無不具足。
即如甫集中《樂遊園》七古一篇:時甫年才三十餘,當開寶盛時;使今人為此,必鋪陳颺頌,藻麗雕繢,無所不極;身在少年場中,功名事業,來日未苦短也,何有乎身世之感?乃甫此詩,前半即景事,無多排場,忽轉『年年人醉』一段,悲白髮、荷皇天,而終之以『獨立蒼茫』,此其胸襟之所寄託何如也!
余又嘗謂晉王羲之獨以法書立極,非文辭作手也。蘭亭之集,時貴名流畢會;使時手為序,必極力鋪寫,諛美萬端,決無一語稍涉荒涼者。而羲之此序,寥寥數語,託意於仰觀俯察,宇宙萬彙,係之感憶,而極於死生之痛。則羲之之胸襟,又何如也!由是言之,有是胸襟以為基,而後可以為詩文。不然,雖日誦萬言,吟千首,浮響膚辭,不從中出,如剪綵之花,根蒂既無,生意自絕,何異乎憑虛而作室也!
乃作室者,既有其基矣,必將取材。而材非培塿之木、拱把之桐梓,取之近地闤闠村市之間,而能勝也。當不憚遠且勞,求荊湘之楩楠,江漢之豫章,若者可以為棟為榱,若者可以為楹為柱,方勝任而愉快,乃免支離屈曲之病。則夫作詩者,既有胸襟,必取材於古人,原本於三百篇、楚騷,浸淫於漢、魏、六朝、唐、宋諸大家,皆能會其指歸,得其神理。以是為詩,正不傷庸,奇不傷怪,麗不傷浮,博不傷僻,決無剽竊吞剝之病。乃時手每每取捷徑於近代當世之聞人,或以高位,或以虛名,竊其體裁、字句,以為秘本。謂既得所宗主,即可以得其人之贊揚獎借;生平未嘗見古人,而才名已早成矣,何異方寸之木,而遽高於岑樓耶!若此等之材,無論不可為大廈;即數椽茅把之居,用之亦不勝任,將見一朝墮地,腐爛而不可支。故有基之後,以善取材為急急也。
既有材矣,將用其材,必善用之而後可。得工師大匠指揮之,材乃不枉。為棟為樑,為榱為楹,悉當而無絲毫之憾。非然者,宜方者圓,宜圓者方,枉棟之材而為桷,枉柱之材而為楹,天下斲小之匠人寧少耶!世固有成誦古人之詩數萬首,涉略經史集亦不下數十萬言,逮落筆,則有俚俗庸腐,窒板拘牽,隘小膚冗種種諸習。此非不足於材,有其材而無匠心,不能用而枉之之故也。夫作詩者,要見古人之自命處、著眼處、作意處、命辭處、出手處,無一可苟,而痛去其自己本來面目。如醫者之治結疾,先盡蕩其宿垢,以理其清虛,而徐以古人之學識神理充之。久之,而又能去古人之面目,然後匠心而出,我未嘗摹擬古人,而古人且為我役。彼作室者,既善用其材而不枉,宅乃成矣。
宅成,不可無丹雘赭堊之功;一經俗工絢染,徒為有識所嗤。夫詩,純淡則無味,純樸則近俚,勢不能如畫家之有不設色。古稱非文辭不為功;文辭者,斐然之章采也。必本之前人,擇其麗而則、典而古者,而從事焉,則華實並茂,無夸縟鬥炫之態,乃可貴也。若徒以富麗為工,本無奇意,而飾以奇字,本非異物,而加以異名別號,味如嚼蠟,展誦未竟,但覺不堪。此鄉里小兒之技,有識者不屑為也。故能事以設色布采終焉。
然余更有進:此作室者,自始基以至設色,其為宅也,既成而無餘事矣。然自康衢而登其門,於是而堂、而中門,又於是而中堂、而後堂、而閨闥、而曲房、而賓席東廚之室,非不井然秩然也;然使今日造一宅焉如是,明日易一地而更造一宅焉,而亦如是,將百十其宅,而無不皆如是,則亦可厭極矣。其道在於善變化。變化豈易語哉!終不可易曲房於堂之前,易中堂於樓之後,入門即見廚,而聯賓坐於閨闥也。惟數者一一各得其所,而悉出於天然位置,終無相踵沓出之病,是之謂變化。變化而不失其正,千古詩人惟杜甫為能。高、岑、王、孟諸子,設色止矣;皆未可語以變化也。夫作詩者,至能成一家之言足矣。此猶清、任、和三子之聖,各極其至;而集大成,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,惟夫子。杜甫,詩之神者也。夫惟神,乃能變化。子言『多讀古人之詩而求工於詩』者,乃囿於今之稱詩者論也。
〇三
或曰:『今之稱詩者,高言法矣。作詩者果有法乎哉?且無法乎哉?』余曰:法者,虛名也,非所論於有也;又法者,定位也,非所論於無也。子無以余言為惝恍河漢,當細為子晰之。
自開闢以來,天地之大,古今之變,萬彙之賾,日星河嶽,賦物象形,兵刑禮樂,飲食男女,於以發為文章,形為詩賦,其道萬千。余得以三語蔽之:曰理、曰事、曰情,不出乎此而已。然則詩文一道,豈有定法哉!先揆乎其理;揆之於理而不謬,則理得。次徵諸事;徵之於事而不悖,則事得。終絜諸情;絜之於情而可通,則情得。三者得而不可易,則自然之法立。故法者,當乎理,確乎事,酌乎情,為三者之平準,而無所自為法也。故謂之曰『虛名』。又法者,國家之所謂律也。自古之五刑宅就以至於今,法亦密矣。然豈無所憑而為法哉!不過揆度於事、理、情三者之輕重大小上下,以為五服五章、刑賞生殺之等威、差別,於是事理情當於法之中。人見法而適愜其事理情之用,故又謂之曰『定位』。
乃稱詩者,不能言法所以然之故,而嘵嘵曰:『法!』吾不知其離一切以為法乎?將有所緣以為法乎?離一切以為法,則法不能憑虛而立。有所緣以為法,則法仍託他物以見矣。吾不知統提法者之於何屬也?彼曰:『凡事凡物皆有法,何獨於詩而不然!』是也。然法有死法,有活法。若以死法論,今譽一人之美,當問之曰:『若固眉在眼上乎?鼻口居中乎?若固手操作而足循履乎?』夫妍媸萬態,而此數者必不渝,此死法也。彼美之絕世獨立,不在是也。又朝廟享燕以及士庶宴會,揖讓升降,敘坐獻酬,無不然者,此亦死法也。而格鬼神、通愛敬,不在是也。然則彼美之絕世獨立,果有法乎?不過即耳目口鼻之常,而神明之。而神明之法,果可言乎!彼享宴之格鬼神、合愛敬,果有法乎?不過即揖讓獻酬而感通之。而感通之法,又可言乎!死法,則執塗之人能言之;若曰活法,法既活而不可執矣,又焉得泥於法!
而所謂詩之法,得毋平平仄仄之拈乎?村塾中曾讀千家詩者,亦不屑言之。若更有進,必將曰:律詩必首句如何起,三四如何承,五六如何接,末句如何結;古詩要照應,要起伏。析之為句法,總之為章法。此三家村詞伯相傳久矣,不可謂稱詩者獨得之秘也。若舍此兩端,而謂作詩另有法,法在神明之中,巧力之外,是謂變化生心。變化生心之法,又何若乎?則死法為『定位』,活法為『虛名』。『虛名』不可以為有,『定位』不可以為無。不可為無者,初學能言之;不可為有者,作者之匠心變化,不可言也。
夫識辨不精,揮霍無具,徒倚法之一語,以牢籠一切。譬之國家有法,所以儆愚夫愚婦之不肖而使之不犯;未聞與道德仁義之人講論習肄,而時以五刑五罰之法恐懼之而迫脅之者也。惟理、事、情三語,無處不然。三者得,則胸中通達無阻,出而敷為辭,則夫子所云『辭達』。『達』者,通也。通乎理、通乎事、通乎情之謂。而必泥乎法,則反有所不通矣。辭且不通,法更於何有乎?
曰理、曰事、曰情三語,大而乾坤以之定位、日月以之運行,以至一草一木,一飛一走,三者缺一,則不成物。文章者,所以表天地萬物之情狀也。然具是三者,又有總而持之,條而貫之者,曰氣。事、理、情之所為用,氣為之用也。譬之一木一草,其能發生者,理也。其既發生,則事也。既發生之後,天矯滋植,情狀萬千,咸有自得之趣,則情也。苟無氣以行之,能若是乎?又如合抱之木,百尺干霄,纖葉微柯以萬計,同時而發,無有絲毫異同,是氣之為也。苟斷其根,則氣盡而立萎。此時理、事、情俱無從施矣。吾故曰:三者藉氣而行者也。得是三者,而氣鼓行於其間,絪縕磅礴,隨其自然,所至即為法,此天地萬象之至文也。豈先有法以馭是氣者哉!不然,天地之生萬物,舍其自然流行之氣,一切以法繩之,夭矯飛走,紛紛於形體之萬殊,不敢過於法,不敢不及於法,將不勝其勞,乾坤亦幾乎息矣。
草木氣斷則立萎,理、事、情俱隨之而盡,固也。雖然,氣斷則氣無矣,而理、事、情依然在也。何也?草木氣斷,則立萎,是理也;萎則成枯木,其事也;枯木豈無形狀?向背、高低、上下,則其情也。由是言之,氣有時而或離,理、事、情無之而不在。向枯木而言法,法於何施?必將曰:法將析之以為薪,法將斷之以為器。若果將以為薪、為器,吾恐仍屬之事理情矣;而法又將遁而之他矣。
天地之大文,風雲雨雷是也。風雲雨雷,變化不測,不可端倪,天地之至神也,即至文也。試以一端論:泰山之雲,起於膚寸,不崇朝而徧天下。吾嘗居泰山之下者半載,熟悉雲之情狀:或起於膚寸,瀰淪六合;或諸峯競出,升頂即滅;或連陰數月;或食時即散;或黑如漆;或白如雪;或大如鵬翼;或亂如散;或塊然垂天,後無繼者;或聯綿纖微,相續不絕;又忽而黑雲興,土人以法占之,曰:『將雨』,竟不雨;又晴雲出,法占者曰:『將晴』,乃竟雨。雲之態以萬計,無一同也。以至雲之色相,雲之性情,無一同也。雲或有時歸;或有時竟一去不歸;或有時全歸,或有時半歸:無一同也。此天地自然之文,至工也。若以法繩天地之文,則泰山之將出雲也,必先聚雲族而謀之曰:吾將出雲而為天地之文矣。先之以某雲,繼之以某雲;以某雲為起,以某雲為伏;以某雲為照應、為波瀾;以某雲為逆入;以某雲為空翻;以某雲為開,以某雲為闔;以某雲為掉尾。如是以出之,如是以歸之,一一使無爽,而天地之文成焉。無乃天地之勞於有泰山,泰山且勞於有是雲,而出雲且無日矣!蘇軾有言:『我文如萬斛源泉,隨地而出。』亦可與此相發明也。